撰文/ 茄子
不值得活著的我
我沒有料想到,接受訪問、並寫出這篇文章,竟會如此的艱難;也沒有料想到,光是講述自己的經驗本身,竟會如此的艱難。
在受訪的過程,我發現我內心最擔心的是「未來,我會不會因此找不到伴侶?」
當訪問者聽到我這麼說時笑了一下。我詢問她「怎麼了?」訪問我的人解釋她的笑是「感覺意外」,她沒想到我最擔心的事情會是這個。
面對她的意外,我回答:「我有資格談戀愛嗎?」這句話,是我常常在一份愛戀關係的初期,甚或是與一個人在曖昧階段、幻想往後親密關係時,便反覆咀嚼的一句話——原因是記憶裡那些「麻煩的故事」糾纏著我,而在那些故事裡,我總是孤獨地承擔的所有一切。這些糾纏、孤獨和承擔讓我害怕:倘若在親密關係裡的對象有一天知道了「我的成分」裡赤裸裸的我時,他們就一定會離開我。長久以來,在這種「自我厭惡」的感受裡,我是一個不值得活著的生命。
是不是我真的做了什麼,才會讓母親生這麼大的氣?
大學的時候,我的一些同學、朋友說,跟我相處時,給他們一種文藝性的氣質。我想,這是母親在經營家庭時,試圖傳遞給子女的——高職未能畢業的母親,大量閱讀各種國內外的小說及文學雜誌,我的閱讀可能不及她的十分之一。或許因爲如此,這也是媽媽能欣賞並支持身為生理男性的我,能走向社會科學知識學習,從未如社會刻板眼光那樣定義我、反對我。
然而這樣的母親,卻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。從小到大,她多次在我上學時,進入房間砸毀我的物品、或是半夜衝進房間對我狂罵——印象最深的兩次經驗裡:媽媽一次是把我童年時抱在懷裡、遊戲角色扮演的動物娃娃全數丟棄;另一次則把我蒐集珍藏的音樂光碟片(CD)全數砸毀。當回憶起這一切,我想,或許像我這樣相較文藝氣質的人,學生時為什麼卻總是受到那種「衝組」的社會運動所吸引,可能也與受到母親的情緒影響有關吧——我實在無法忍受那種不經過當事人同意,就剝奪、毀壞他人生命中珍貴之物的暴力。
在這種高張力的情緒中,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對我的影響是:我一再懷疑自己「是不是我真的做了什麼,才會讓母親生這麼大的氣?」但即便我總是這樣自我懷疑,當我和他人講述自己的故事時,倘若有朋友問起「母親是否受了什麼樣的苦,才會變成這樣?」時,無以名狀的憤怒總充斥我的心中,我甚至暴躁地回覆朋友:「乾!為什麼我在跟你講我的受苦經驗,然後你回應的是你感到好奇的是我媽的受苦。」這種「兇」的語氣讓我驚覺,原來我的個性有一部分,很像我的母親。
母親的暴力是充滿詩意的象徵
後來,我試圖在母親和其他家人的互動裡找一些詮釋、找一些答案。這樣的追索是一件非常孤獨的事情。有點像是有一天你回家,發現自己忘記帶鑰匙,你於是努力地回想自己今天去過哪些地方——那是一種慌張中又期待自己趕快想起來、必須想起來,可以解決現在面對到的那種困窘。
媽媽的「砸」有很多種樣子:她有時候會選擇「砸碎」,那種聲響聽起來很嘹亮,我認為那時候她是在說:你給我住嘴,沒有人可以反駁我,我是對的;有時候她的砸是一種「剝奪」,砸人心愛的東西,那時候是在說:你現在不需要那些東西,我不允許你擁有那些東西;有時候她的砸則是一種「教訓」的意味,她的潛台詞是:我已經告訴你東西不可以放在這裡了,既然你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,我要讓你狠狠失去了,你才會就此記得。
那段時間裡,母親的暴力是一系列充滿詩意的象徵——雖然這是基於我有限的智慧所做出的詮釋。
暴力教人學會妥協
母親曾經告訴過我,相較於我的手足,我的性格裡有一種「冷」,和父親很像。我想她想表達的是:當她希望我去做一件她認為對我有益,但是我卻不願意去做的時候,她難以說服我的那種失望的心情。
我的手足也許是看到我的慘樣,他記取教訓,並找到討巧的回應方法,當母親戲劇化地跪下時,他會跪回去,用模仿的姿態,他不會如我一般「冷」。當我看著這對互相下跪的母子,實在覺得很荒謬。我感覺到自己是一種被攻擊的心情,感覺心裡被恨意充滿,也被悲傷充滿,我無法說出一個字、一句話。
面對這樣麻木的我,我揣想,母親看見的影像,是一個不理會她、不願因為她的脆弱、以及需要而妥協的人嗎?然而沒有人知道,當時的我如果做出什麼回應,我可能會碎裂,所以我只能展演麻木。在呆若木雞的反應底下,我被一種很深的罪惡感襲擊,只有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過於快速、撲通撲通地跳,我花好大好大的力氣才能夠重啓身體,移動並坐回書桌前。
暴力教人學會妥協,我於是在一種想保護自己的狀態裡,逐漸學會去做母親認為的,對我有益的事。
母親嘗試自殺過後:我們如履薄冰,卻若無其事的生活
「當我看到母親站在陽台上(準備自殺)的時候,我在想什麼?」有一次我在睡覺的途中哭醒,腦海裡閃過這個問題。
「我在想什麼?」光是想到這個問題、嘗試回答這個問題,我便覺得很害怕。或許這是每個自殺陪伴者的共同心聲?在那樣高張力的時刻裡,包括我的所有人關注的焦點只有一個:「她怎麼了?她為什麼要這樣?她怎麼會有這麼巨大的痛苦。」沒有人問過我「你還好嗎?你在想什麼?你感覺如何?」
如果有人訪問媽媽「是什麼讓妳想要自殺?」她不會回答、不會告訴任何提問的人她的想法。當這樣的危機過後,她甚至否認她曾做過這樣的事。她更常做的事是模糊地把責任推到我與手足的身上,媽媽會說:「都是被我小孩害的。」
然而此刻,我突然有一種感想,會不會,其實從來沒有人問過母親,站在陽台的時候,她在想什麼?那種激烈的、痛苦的情緒如此讓人感到沉重。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,我找不到與「想死的母親」連結的方法。
這樣的理解讓我驚覺:無論是我的父親、我和我的手足,我們從來沒有問過彼此,在看見母親嘗試自殺的當下,我們各自在想什麼。母親的自殺危機是一種讓彼此難堪的畫面,過後,我們如履薄冰卻若無其事的生活,再無法聞問那時刻的感受、無法叩問心中未能浮現的聲音。我們壓抑、卻從未能擺脫這些感受,而僅能感受到對方將自己特定的想法持續詮釋成某種印象。
那些聲音和感受,我花多年的時間才得以辨認、觸碰——我好怕,我好怕憾事發生,閃過腦海的念頭除了怕之外沒有其他。
如果母親跑出家門,小時候我會去追,但往往追到家門,便會失去母親的座標。那一刻我感覺自己「中槍」,心裡有一塊東西也隨之死去。這時我往往會回到家中,排演著母親赴死後的劇情。我好像有一種意識,或許做好「最壞的打算」,比較容易渡過這些高速衝向我,漫無邊際、摸不清楚、隨時可能升溫、爆炸的恐懼。
我很害怕家人自殺,該怎麼辦?
當媽媽失去蹤跡時,尋人是一件困難的事、要主動聯繫警方,說明失蹤的媽媽,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。有一天晚上媽媽沒有主動挑起家庭中的戰火,而是悄悄地行動,吃了藥、開車出去,在馬路中央睡著了。後來我接到警察的電話,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「接到警察電話」也可以那麼開心。在急診室時,我去握媽媽的手。媽媽把我的手甩開。我又再去握媽媽的手,她哭了起來,我第一次感覺媽媽像小嬰兒一樣。
過去的伴侶曾經聽我講起過這段經歷,他對我說:「你可以找我陪你。」他的話讓我反思:「我為什麼沒有想到他?」我覺得我心中有一種想法,我想守護媽媽、也想守護屬於我們這個家的自尊——今後一切,都要自立自強,這也是媽媽從小叮囑孩子的話。
「他曾經輕生過,我很害怕發生他自殺,該怎麼辦?」在我的工作生涯裡,我曾被多次提問。
剛開始聽到這樣的問題時,總勾動我過去那種僵住的、被丟下的感受,幼年的我只能僵在那裡一直哭一直哭,陷入自己的情緒之中,並升起些許的罪惡感。但逐漸地,我發現當我接觸「自己」時,眼淚能夠洗淨我的感受,緩解我深沉的傷痛。透過各式各樣的方法,前進後退,一次又一次。和自己的感受在一起,很多時候,不是因為你要去做些什麼,而僅是因為聽見。調整家人應該如何感受自己的期待,從這樣的基礎出發,有內在空間聽見家人的聲音,找到建立連結的語言。
以前面對媽媽,我經常感到怨恨,怨恨「如果不是媽媽,我一定不會如何如何」,但正是在我陪伴媽媽的這五年,我領悟到許多事:我心裡的某些狀態,是暴力後的創傷反應,也深深地被複雜的關係歷史所影響。與其說「媽媽是加害者」,不如說是如毛線般糾纏的種種,使得我在進行生涯決策變得主觀想投身某些選擇,這些選擇,需要學歷、經歷、機緣去支撐決策,而非全然因為媽媽的疾病經驗所造成——但當身在風暴之中的我並不容易意識到這些。
在照顧媽媽的過程,我發現媽媽的症狀很吸我的能量,也很容易讓我緊張,偶爾我感覺煩躁,講過的話又要重來,我一遍又一遍投注許多時間對話,有時一不小心,就變成指責。有時在相處的過程中,我也不能坦承說出自己的感受,有時也要面對、承受媽媽的指責。談話失敗是常見的事。然而慢慢地,我在她的疾病中學到,內心在「比對」的人事:那些與我的人生無關、也很少接觸、甚至快記不清楚長相的親戚們,對於媽媽而言卻像是時而闖入盤據的魂魄,她置身其中的委屈與難。若是自己認為那些家族的歷史事故都與自己無關、以為自己懂、就是那樣,當然也就會容易對話中斷。
面對自我的恐懼
睡覺時,我有一個習慣:我一定會把門鎖起來,否則不能睡覺。因為我很害怕。睡覺時我也都會開一盞檯燈,不會讓房間黑漆麻烏的。在過去,媽媽半夜想起什麼事情過不去,就會衝進我的房間大罵。那種隱隱的恐懼仍是跟著我。但是比起小時候,現在那種隱隱的恐懼逐漸得到緩解。我在心理諮商面對自己的議題好長一段時間,找到覺察情緒的方法。我看見自己那些自動化的人際互動的反應,看見自己談話的方式對他人的影響,帶有批評、指責、控制的味道。而這樣的反應,對方都會不滿意、更生氣。
慢慢可以體會到對話懸置的過程。
我用了很多力氣,可以將對話懸置的內在力量,是一種鍛鍊。比較不會害怕沉默,也比較可以聽見快速的聲音:成長過程,曾經有很長時間,只要遇到聲音尖銳的人,視感官就會一團霧,聽覺也比較模糊。
我也會買書,瞭解一些案例,當瞭解越多,自我掌握感越強,也會減輕害怕。
後來我發現媽媽是一個很怕冷漠的人。我表達自己的情緒、我的氣憤,不會持續增加柴火,原來他討厭爸爸對她冷漠。原來她的壓力源是冷漠的回應,我就知道可以怎麼避免。逃避反而讓她生氣,吵架不會。冷漠會讓她聯想那些對她不友善的人,我也變成是那些不友善的。當我情緒有點激動地回應她,反而她會平靜下來。
回到生活:照顧是一種日常的陪伴
我覺得,自傷及自殺是一種症狀,症狀有破壞性,也有保護性的功能,每一個家庭都有獨特的歷史與關係。在我們家,症狀形成一種危機,要我們所有人停下來,面對壓抑的恐懼,並為他人負起責任。
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怨懟為什麼弟弟可以從家裡逃走,而我不行。我只能安慰自己:「我們家有一個人要活下來。」
當我願意承接,弟弟也會有所改變,現在發現他也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回應與給予,每天打電話回家、寄送一些禮物。
照顧是一種非常日常的陪伴。最近我跟媽媽說要學習做菜時,媽媽感覺是很高興的。我開玩笑地說:「這樣妳死了之後,想吃家裡的料理,不會吃不到。」沒想到媽媽聽到我這麼說,她非常開心,教我一道又一道的家常菜。那一刻她的身影好像不是總是暴力的媽媽,我好像又看到那個飽讀詩書的媽媽的神情。我找到與媽媽連結的方法。
在媽媽教導我的過程,我才第一次知道煮飯的複雜之處:原來從採買到備料,有這麼多的事情要規劃、要逐步完成。媽媽一步一步地教我:切菜的時候,可以先將湯煮上,關小火;備料可以分段做,比較不會那麼累——原來媽媽做這些,做了半輩子。
媽媽生病的第二年,我考上了研究所。有位教授對我很兇,有些語言讓我很受傷,但後來仔細沉澱後,覺得老師講得也是有道理的,發現老師還是同理自己的。媽媽聽了我的描述後說,「不是老師同理你,而是你同理了老師。」覺得媽媽是一位滿睿智的女性。媽媽不再只是「媽媽」,而是一個更為立體的「人」。
那天從醫院急診室離開後,我在內心暗暗做了一個決定,回家。那也是我生涯的轉彎,讓我理解:照顧對我來說,就是一種陪伴,那種非常、非常日常的陪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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